小时候,外婆家的院子是我童年度过大半时光的地方。我的家乡有天府之国的美称,外婆的院子在一处开阔、平静的村子里,普普通通的平房毫不起眼,但院落外面支起的门架,上面爬满了丝瓜藤,是我辨认院子的标记。
夏天的时候,丝瓜藤再往里走一处,是哥哥搭建的冲凉棚。棚子紧靠着围墙,围墙的头上、角落都摆满了一盆盆的花草,丝瓜藤也有爬过来的,垂落在围墙边,冲凉时,抬眼便是花草和藤蔓,星星在空中闪烁,这个氛围别提有多静谧了。
通常会是傍晚,姥爷搬出一把大藤椅,坐在院落的大树下,孩子们端来小板凳,围坐在姥爷四周。姥爷摇着蒲扇,姥姥便端出西瓜或者糖果给我们,然后,姥爷说:我要开始讲故事啦!于是,小孩们屏息静神,院落里只剩风儿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和姥爷娓娓道来的故事声。
第二天,天蒙蒙亮,姥姥就连忙起床,烧柴做饭。那时候的早晨五六点就开始了,起晚了,是要被姥姥催促的。
早餐过后,大人们便提着农忙工具,戴上草帽,急匆匆地出门下地了。剩下孩子们,待在家里,那几个小时,好像很漫长,又好像很短暂,我们从里屋穿到院坝,又从厨房走到丝瓜藤下,时间像停滞一般,我们拉几下丝瓜藤,小瓜秧子就在藤上跳动。在门槛上坐下,远远可以望见大人们在田里劳作的身影,好像在等待什么美好的事情,又好像什么都不需要等待。
快到午饭时分,姥姥提早回来了,她熟练地挽好干柴,烧旺灶火,往锅里添加水、肉,又忙着洗菜、切菜,不多时,锅里便升起了阵阵白烟。转眼又看见姥姥去了院子里,从小花盆中扯下葱和蒜苗,边走边剥,再用清水涮涮,葱打一个结,揭开锅盖扔进水里,蒜苗切成小段备炒。来不及擦手上的水,她赶忙握住汤勺,从咕嘟嘟的热汤里捞出肉,在菜板上切了;又很快走到碗柜前,打开柜门,拿出一个黄色的盛着猪油的带盖搪瓷盆,拧开圆肚子的豆瓣坛的盖子,分别舀出一勺猪油和豆瓣酱来,放进锅里与肉和蒜苗一同翻炒,厨房便被回锅肉的香气萦绕。
这时,其他大人陆续回来。姥爷摇着扇子在堂屋坐下,姨妈们在厨房和堂屋间穿梭,迅速在一张大大的桌子上摆好碗筷。大家像进行一个仪式,摘下草帽、对话、洗手、坐到饭桌前面。从丝瓜藤下的张望,到午饭来到桌上的这段时间,是我幼年一个上午的长度。
柴火噼啪、烟气燎绕,饭桌上冒着香气的饭菜、摇着扇子悠闲的姥爷、走来走去停不下来的姥姥和亲人们纷纷回家的身影,成了夏日童年里一段有味道的回忆。
那时候,姥姥家人口众多,我、表弟、两个姨妈,都常常出现在大饭桌上。当时的我以为,这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。
也许很多人的回忆中,也有这样的一顿饭,一顿岁月安好、烟火气十足的饭。
长大后,我去了离姥姥家几十公里的地方生活。我发现,煮饭没有那么多的工序,大家拧开燃气灶的开关,就可以开始一顿饭菜的制作,或者出门坐在餐馆,觥筹交错。好吃的,有火锅、烧烤、西餐而生活,也有很多方式,去游乐场、滑冰场或者坐在咖啡馆品一杯咖啡
我逐渐开始认为,最好吃的饭菜是在饭店里,最好的生活是在城市和灯光下。
后来有一天,在同学家吃饭。她妈妈告诉我,这是她老家捎来的猪肉,豆瓣酱是她妈妈亲手做的,葱也是自家栽在花盆里的,纯天然无污染,是外面餐馆没有的家乡味。
这顿饭,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姥姥做的饭菜、丝瓜藤和那夏日。
这是一家人合力做出的一顿饭,是对家人半天辛劳的抚慰,也是大家对生活的盼头。从早晨的第一缕阳光,到晌午最高的日头,每个人满怀的期待,只为了家人聚集在一起的那十多分钟的美味和快乐。而我们小时候的满足是多么容易啊,仅仅是一碗回锅肉、一扇爬满丝瓜藤的门架,竟会在心里留下那么久的余味。
现在的我们,品味过很多美味,看过世界各地的门,却不一定能记清那些味道,那些门。就像我们去了很多地方,却没有哪个地方让你有家的感觉。只因那时候的我们,身边是至亲,心里都只有寥寥几件事,并且在某些人、某件事上下了很多的功夫,比如种一地的菜、煮一锅的饭,所以那人、那结果、那时光,成了精雕细琢的工艺品,成了不会再有的留影。
有人住高楼、有人住瓦房,有人穿丝缎、有人穿棉布,不管住在哪里,穿的什么,当有人花心思、费时间为你做一件事的时候,美好就已经在当下了。此刻,我又想起了我的姥姥姥爷,想起了那个夏日,我又仿佛置身于那一张大大的餐桌旁边,看见了冒着热气的柴灶、摇着蒲扇的姥爷、来回忙碌的姥姥,围坐四周的孩子与姨妈们,还有烈日下丝瓜藤的倒影。它仿佛在告诉我,唯有家人团聚在一起,用心与爱慢慢走过的时光与岁月,才会被经久铭记。